苏沐橙很早就认识楚云秀了，在军校姑娘本来就没几个，两人渐渐熟稔了起来。

战火纷飞的年代，可以说是人不如狗。有人拼命保全性命，有人大义凛然赴死。

苏沐橙去军校其实原因很复杂。
少时她与哥哥苏沐秋相依为命，碰到了正要去报考军校的叶家大少爷叶修。两人一见如故，苏沐秋是被叶老爷子硬塞进去的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，最后成了当年新编的空军队队长。

而这个美梦很快就被一次日军进攻时的流弹打碎了。

苏沐秋最后是跟苏沐橙讲的两个字：报国。



不管叶修怎么劝苏沐橙，苏沐橙还是去考了军校，学的是密码破译和特殊事务。

楚云秀是上海名门的大家闺秀，当然是曾经的名门。她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，因为拒绝与日本人通商而惨遭杀害，楚云秀哭着被管家送到了军校，之后杳无音讯。

上一眼见还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，下一眼见就是一名军人了。

两人没什么娱乐活动，那台破破烂烂的收音机几乎是她们阴郁时光里的希望，和外界沟通的桥梁，黑暗中唯一的曙光。

她们一直视其若珍宝，直到那天收音机里响起了腔正字圆的女人的声音。

“日军在北平挑起卢沟桥事变，导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⋯⋯”


两人相视一眼，无言。

教官的训练越来越紧张，内容不断压缩，二人疲惫不已。

烽火连三月，家书抵万金。

寄给谁？

两人被分派到了不同的地方。苏沐橙先被派到一个日租界的小酒馆当服务生做监视工作，过了没几天，楚云秀就被安排去指挥所面试。


苏沐橙刚刚写完信，物资紧缺，这是最后两张信纸了。她省着用，只写一些关键的内容。

“亲爱的楚云秀
见字安。信纸紧缺，不知何时能再寄到，愿安好。
苏沐橙”

她叹了口气，现在连寄信也算是奢望了。

她交给日军指挥所和她接头的探子，请他喝了一杯酒，央他代为交给楚云秀。

那人点点头，把信塞进墨绿色的布包里从不显眼的后门溜了出去。



楚云秀破完了上头传来的电报，在密码本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。

“别留情报，不能撤就自我了断，北平形势危急。”

她想了想，传回了一封电报。
“已收到，将立即销毁资料。”

女儿不孝，此去必死。可我倒下了，千千万万的人会站起来。

她挽起头发扎了一个漂亮的辫子，从箱子里里小心翼翼的拿出她珍藏的一小罐，也是唯一的一小罐。那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雪花膏，常常想用，但是没有时间。那是崭新的，连封口都没有撕开，上面的女人笑得美，楚云秀自从被安插当特务就再也没有化过妆了，哪怕是一罐雪花膏也是奢侈品。

她小心翼翼地把雪花膏打开，往脸上抹散匀开，动作生疏得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。

她擦亮火柴，把它扔到放着密码本和情报书的桌面上，火开始灼烧，很快就出现了焦黑的洞。

等到那些纸快烧完了，她把它们拿到床上，窗帘上分别点着。火光四起，有烟雾弥漫开。她把保密箱里藏的手枪拿出来，揣在怀里。

她拿起那一小罐雪花膏，掩上了门，直奔这里军衔最高的日本指挥官的房间。


跟了这个日本人两个月，给他洗了两个月的酒杯，他总算喝醉了一次。

那是一个日军司令官的心腹。组织给出的是死命令。

不惜一切代价刺杀这个人，不要引起骚乱。

不惜一切代价？
不惜一切代价。

这句话分量有多重她也懂。

苏沐橙眯起眼睛瞧着那个日本人，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的小纸包。手心有些微汗，纸发软变得滑腻腻。

一步，两步。

果不其然，那个日本人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拍，打着酒嗝喊道：“再来一杯。”

她接过那只杯子，走到灯光最昏暗的角落里调好酒，把白色的纸包打开，一小撮晶体被倒了进去，摇匀，在冰块的碰撞声中消失在酒杯里。

那个日本人接过了酒杯，对着另外两个日本人喊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。

仰头一饮而尽。
真好。


上头给的指令是刺杀一完成就去和探子接头。

探子把她带到了会战的前线。

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争，硝烟，和血。
耳畔是空袭的警笛声声。


楚云秀推门前先等了一会儿，听到有人大喊：“着火啦！这里着火啦！烧到三楼了！”才打开门。

毫不迟疑，她拿出枪指着指挥官的脑袋扣下了扳机。

说实话，她这种做文书工作的人，打枪确实不太准，可这是她打得最准的一次，丝毫没有犹豫，手也一点不曾颤抖。

随之而来的是两声枪响，她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入了她的背，接着是灼烧般的滚烫，然后是五脏六腑都被搅碎的痛苦。

一阵腥甜涌上喉头。

司令员眉心爆出一团火花，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倒了下去。

楚云秀觉得有些犯困，身体不受控制也倒了下去。

那一小罐雪花膏从怀里落了出来，摔成两半，上面还沾有刚刚喷出的滚烫的血。


叶修驾驶着战机在空中和日军周旋。已经没有燃料了，狭窄的机舱里所有表盘全亮了起来，刺耳的警报音在回响，四周一片炫目的红色。

弹射座椅卡住了，只有操作杆能用。

机亡我亡。

苏沐橙最后一次看到叶修和他的战机是在会战的最后一夜。

她看着那架战机直转而下，朝着地面俯冲着坠落下来。

距离很远，可是她明明觉得自己看到叶修在机舱里给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。

降落伞和人影还是没有出现。
而已经快要降到日军的阵地了。


苏沐橙忽然明白了叶修想做什么。

他总是这样冷静而大胆，不放过每一个机会。

苏沐橙长大了嘴巴，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。

那架飞机最后坠落在日军的指挥帐篷旁，速度太快，没有人来得及躲开。


一朵夹杂着热浪翻腾的蘑菇云轰的冲天而起。

她跑进营帐内，失魂般眼神空洞。

她最后没有辜负她哥哥。活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，她拿起枪冲了出去。

并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。

绚烂得仿佛白日焰火。





楚云秀，24岁，牺牲。
苏沐橙，23岁，牺牲。
叶修，26岁，牺牲。


https://yushenhu.lofter.com/post/1d53fb8d_f310346 燕归时